四十五岁以后,渐渐觉得,怀旧和希望是我生活的两大支柱,好比青菜豆腐,犹如空气和水。如果说希望是前行的动力,那么怀旧则因为沉淀着历史的温柔,洒满着心灵的阳光,曝晒着霉变的成份,照耀着前行的路。
那是夏末秋初的一个黄昏,我和芳,两个刚高中毕业的孩子,十四五岁,分别以全县一二名的成绩,考进一家页岩陶粒制品厂。这个成绩让我们兴奋,让我们想入非非。
芳说:“走,到我家去!”
“去你家?怎么可能!”我不假思索地予以否定。
芳的家在五十里之外的地方,全是机耕路。路途远不说,要命的是天色已暗,又没有交通工具,明天上午省城建科研所两位工程师还要见我们。
“没事没事,”芳说:“你不是会骑自行车吗?”
会骑有什么用?我不以为然,谁会把珍贵的自行车借给我们呢?当时鸡蛋一角钱两个,厂里的人都是新招来的,全厂只有几个人有自行车。
“我去试试。”她说。不知道施了什么魔法,没多久她竟真的借来了。
就这样,凭着一股无法遏制的冲劲,我载着芳,风驰电掣地朝她家方向骑去。
过了半途,天完全黑了,我们的车速明显放慢,因为看不清路,惊险场面不时出现,不是撞到了山畔,就是碰到了小河谷边的柴堆,从始至终提心吊胆。更倒霉的事情还在后面,饥肠辘辘的我们竟遭遇爆胎!确切地说是车胎里的气被我们压跑完了。
完了,只能走路了。我灰心丧气地说,话语中含着埋怨。芳却一再给我鼓劲:“快了快了,马上就到。”现在想想,我的表现也太差了,应该得到鼓励的是她,而她更应该得到的是我的赞美。
艰难毕竟过去了,我们终于离她家不远了。
浓浓的夜幕里,小山村只有几户人家亮着微弱的灯光。拐过一条田埂,敲门,芳满脸皱纹的老娘乍见到我俩的荒唐,相无比惊讶,但她老人家旋即放下手中的煤油灯,再点一盏去厨房,边走边吩咐芳,去喊她已经独立成家的哥哥姐过来“陪贵客”,让我大为感动又十分不自在。
这一夜我恍若梦中,平日很难吃上的清蒸鱼、炒鸡蛋、黑鸡婆、肉丸子,让我大饱口福。我们还喝了陈年米酒,这种酒只有在过年时才喝得到,而且是大人的专利。这一夜也几乎没有入睡,我和芳酒足饭饱之后,从孔子一直聊到张铁生,从《早春二月》谈到《甜蜜的事业》,当然也谈到了各自学校里帅男美女……
迷迷糊糊中,听到她老娘喊我们起床吃早饭。在她老娘殷殷瞩目中,我们风卷残云地吃了蛋炒饭后,在熹微晨光中朝着希望走去……
交通事故发生在几分钟之后。我们匆匆忙忙走过田埂,上了机耕路,眼前是一段斜坡路,自行车由高至低,载着我俩急速而下。也许我们的确没有经验,也许是我的车技原本就没有机会熟练,加速度运行的自行车,突然被斜刺里冲出的一头猪仔撞了个人仰马翻!手破了,鲜血直流,外裤膝盖部位也蹭破了,芳的肋骨也受伤了。
对于我们这些农家孩子来说,这点伤痛只是小菜一碟。要命的是我们把这头猪仔给压死了!路边人家是芳的乡亲,两家之间也就隔了一条田埂再拐个小山坳的距离,因此猪仔的主人在言语上并没有斥责我们。但猪仔是他全家来年收入的一半希望,不赔偿是万万不行的。
就在我们手足无措、期期艾艾的时候,芳的老娘不知得了谁的报告赶过来了,芳吓得脸色白如寒霜。老娘见了她这狼狈样子,叹了一口气,又看看我,再她挥了挥胳膊,说道:“还不快去工厂?!”但又补一句:“小心点喽!”
多年以后才知道,我和芳制造的这起交通事故让她老娘,连同自家的,还有借来的,共赔了人家2500个鸡蛋。鸡蛋之外,是三十多年沉淀下来的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恩。要知道,我们那时的工资加津补贴才54.38元,仅仅只能买1087.6个鸡蛋。